鄭 培 凱 - 禮 讓

 明報 14-10-2012
都 說 香 港 是 華 人 世 界 中 最 文 明 的 地 方 ， 人 們 守 法 、 守 秩 序 ， 不 隨 地 吐 痰 ， 開 車 不 闖 紅 燈 。 可 是 ， 我 在 這 裏 生 活 了 十 五 年 之 後 ， 發 現 香 港 人 遵 循 的 ， 是 法 定 應 該 遵 守 的 規 則 ， 用 嚴 復 翻 譯 彌 勒 《 On Liberty 》 的 中 文 話 語 ， 就 是 「 群 己 界 權 」 ， 在 個 人 與 群 體 之 間 劃 分 了 清 楚 的 界 限 ， 在 界 限 之 內 行 使 自 己 的 權 利 。 講 文 明 ， 強 調 的 是 劃 清 界 限 ， 是 每 個 人 都 有 各 自 的 權 利 ， 互 不 侵 犯 。 展 現 在 社 會 秩 序 上 ， 就 是 規 規 矩 矩 ， 大 家 都 守 秩 序 。 這 與 中 國 儒 家 傳 統 講 的 「 禮 讓 」 ， 是 很 不 同 的 。 中 國 文 化 傳 統 倡 導 並 弘 揚 的 禮 讓 文 明 ， 並 不 強 調 人 我 界 限 的 劃 分 ， 而 是 通 過 道 德 修 養 的 提 升 ， 人 人 發 自 內 心 ， 「 你 敬 我 一 尺 ， 我 敬 你 一 丈 」 ， 「 投 之 以 木 桃 ， 報 之 以 瓊 瑤 」 。 

我 經 常 乘 坐 地 鐵 ， 和 普 羅 大 眾 打 成 一 片 不 說 ， 還 經 常 遇 到 蜂 擁 而 至 的 中 小 學 生 。 一 般 普 羅 大 眾 上 地 鐵 ， 假 如 還 有 空 位 ， 不 管 是 五 六 十 歲 的 阿 婆 ， 還 是 二 三 十 歲 的 壯 漢 ， 他 們 都 會 毫 不 猶 豫 ， 直 奔 空 位 。 這 一 點 也 不 奇 怪 ， 有 空 位 當 然 要 坐 ， 不 坐 那 才 奇 怪 。 可 是 ， 成 群 的 中 小 學 生 衝 上 地 鐵 ， 看 到 空 位 時 ， 情  就 大 為 不 同 ， 地 鐵 車 廂 突 然 就 成 了 阿 富 汗 戰 場 ， 好 像 塔 利 班 從 山 後 衝 出 來 襲 擊 一 樣 。 他 們 是 以 餓 虎 撲 羊 的 姿 態 ， 撞 開 同 時 上 車 的 中 老 年 人 ， 擠 到 空 位 上 ， 嘻 嘻 哈 哈 ， 鬧 成 一 團 。 從 愛 護 青 少 年 快 樂 成 長 的 角 度 ， 看 到 孩 子 們 無 憂 無 慮 ， 無 視 於 周 邊 的 叔 叔 阿 姨 ， 乃 至 於 看 不 到 顫 顫 巍 巍 的 公 公 婆 婆 緊 抱  車 廂 的 桿 柱 ， 隨 時 都 有 跌 倒 之 虞 ， 我 們 或 許 會 說 ， 年 輕 的 一 代 有 福 了 ， 他 們 的 明 天 充 滿 了 陽 光 與 幸 福 ， 完 全 沒 有 受 到 封 建 禮 教 的 禁 錮 與 壓 迫 。 可 是 ， 從 公 公 婆 婆 的 角 度 來 看 ， 這 群 孩 子 未 免 太 過 猖 狂 ， 不 但 沒 有 教 養 ， 也 缺 乏 對 於 別 人 的 基 本 關 心 。 當 然 ， 孩 子 們 都 買 了 票 ， 付 了 錢 ， 你 有 權 利 ， 我 也 有 權 利 ， 你 我 一 樣 都 是 顧 客 ， 你 能 坐 ， 我 也 能 坐 。 你 跑 得 不 夠 快 ， 搶 不 到 位 置 ， 那 是 你 的 問 題 ， 你 活 該 。 

雖 然 每 次 遇 到 這 種 情  ， 心 裏 都 不 舒 服 ， 可 是 插 不 上 手 ， 因 為 不 是 自 己 的 兒 女 ， 輪 不 到 我 來 干 涉 。 假 如 我 剛 好 有 座 ， 也 得 戒 慎 恐 懼 ， 看 好 了 機 會 ， 讓 座 給 搖 搖 晃 晃 的 老 人 家 ， 以 免 一 不 小 心 ， 就 有 年 輕 人 衝 過 來 ， 一 屁 股 坐 下 ， 搶 了 頭 籌 ， 讓 老 人 家 空 歡 喜 一 場 。 本 來 也 就 習 以 為 常 了 ， 反 正 是 香 港 精 神 ， 「 群 己 界 權 」 ， 沒 人 犯 法 ， 其 奈 人 何 ？ 近 來 到 台 灣 去 開 會 ， 在 台 北 坐 了 幾 趟 地 鐵 ， 卻 深 有 感 觸 ， 動 搖 了 我 對 香 港 是 文 明 社 會 的 信 心 。 我 發 現 ， 台 灣 人 搭 地 鐵 ， 個 個 都 排 成 一 字 長 蛇 ， 整 整 齊 齊 ， 魚 貫 而 入 ， 秩 序 之 好 遠 遠 超 過 文 明 的 香 港 。 中 小 學 生 上 車 ， 不 吵 不 鬧 ， 而 且 基 本 上 都 站  ， 有 座 位 也 不 搶 ， 空 在 那 裏 ， 好 讓 公 公 婆 婆 或 叔 叔 阿 姨 去 坐 。 列 車 開 動 之 後 ， 人 人 都 坐 定 了 ， 還 有 博 愛 座 （ 香 港 叫 做 「 優 先 座 」 ） 空  ， 也 不 去 坐 。 這 些 年 輕 人 真 是 可 愛 ， 他 們 顯 然 是 覺 得 自 己 年 輕 ， 站  無 所 謂 ， 空 位 應 該 留 給 長 輩 。 我 不 知 道 現 在 台 灣 中 學 是 否 還 教 《 禮 運 大 同 篇 》 ， 但 是 他 們 的 行 為 ， 讓 我 看 到 「 老 吾 老 以 及 人 之 老 」 博 愛 精 神 的 實 踐 ， 深 深 感 動 了 我 。 

《 論 語 ‧ 里 仁 》 記 載 孔 子 說 ， 「 能 以 禮 讓 為 國 乎 ， 何 有 ？ 不 能 以 禮 讓 為 國 ， 如 禮 何 ？ 」 意 思 是 說 ， 假 如 能 夠 用 禮 讓 來 治 理 國 家 ， 那 還 有 什 麼 問 題 呢 ？ 假 如 不 能 用 禮 讓 來 治 理 國 家 ， 那 還 有 什 麼 禮 制 可 言 呢 ？ 這 當 然 是 儒 家 「 溫 良 恭 儉 讓 」 的 道 理 ， 以 為 道 德 修 為 上 ， 人 人 彬 彬 有 禮 ， 懂 得 謙 讓 ， 或 許 有 點 理 想 主 義 ， 不 符 合 現 代 依 法 治 國 的 辦 法 。 不 過 ， 明 末 大 儒 王 船 山 解 釋 孔 子 的 說 法 ， 卻 點 到 了 資 本 主 義 的 死 穴 ： 「 讓 者 ， 不 伐 善 ， 不 逞 才 ， 不 尸 權 ， 不 競 利 ， 以 盡 人 之 才 ， 達 人 之 情 。 上 下 交 和 而 禮 因 以 行 ， 則 國 無 不 治 矣 。 禮 本 以 讓 為 節 ， 而 儀 文 具 焉 。 若 徒 習 其 儀 文 而 不 讓 ， 則 無 當 於 禮 ， 而 國 不 可 為 ， 必 矣 。 」 

香 港 是 個 「 儀 文 具 焉 」 的 守 法 之 區 ， 人 們 「 徒 習 其 儀 文 而 不 讓 」 ， 還 不 夠 文 明 。 

鄭 培 凱 -- 學 者 、 詩 人 ， 近 作 有 《 流 觴 曲 水 的 感 懷 》 等 。 

[ 文 ． 鄭 培 凱 ]