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 家 輝 - 莫 可 能 言

明報
15-10-2012
莫 言 現 身 記 者 會 ， 時 而 談 笑 風 生 ， 時 而 蹙 眉 怒 目 ， 或 豎 掌 ， 或 捶 拳 ， 舉 手 投 足 皆 有 戲 ， 恐 怕 是 諾 貝 爾 文 學 獎 有 史 以 來 最 具 娛 樂 性 的 「 揭 曉 後 記 者 會 」 ， 與 法 國 作 家 沙 特 當 年 拒 絕 受 獎 的 精 彩 程 度 可 有 一 比 ， 只 不 過 ， 後 者 是 清 楚 說 明 自 己 為 什 麼 不 要 此 獎 ， 前 者 則 是 方 向 相 反 ， 努 力 說 明 自 己 為 什 麼 配 獲 此 獎 。 這 真 是 「 中 國 國 情 」 ， 又 是 另 一 種 國 民 教 育 。 

生 活 在 中 國 ， 創 作 於 中 國 ， 可 真 是 一 樁 麻 煩 事 情 。 一 位 作 家 ， 不 寫 文 章 不 說 話 ， 常 會 被 人 嘲 笑 「 麻 木 冷 漠 」 。 即 使 寫 了 文 章 說 了 話 ， 亦 常 易 被 罵 「 說 得 不 夠 」 。 一 旦 稍 稍 說 錯 了 話 ， 嘩 ， 更 易 死 無 葬 身 之 地 ， 有 的 沒 的 ， 總 會 被 上 綱 上 線 到 彷 彿 成 為 天 下 間 最 壞 的 壞 人 。 

或 許 中 國 人 真 的 因 為 被 壓 迫 被 扭 曲 得 太 久 太 深 了 ， 以 至 對 於 世 事 只 有 一 種 期 待 一 種 渴 望 ， 不 是 烈 士 ， 就 一 定 是 狗 熊 ； 沒 有 異 議 ， 就 一 定 是 奴 才 。 即 使 異 議 了 ， 如 果 不 是 用 大 家 所 期 待 的 方 式 或 強 度 去 異 議 ， 亦 是 奴 才 。 總 之 ， 沒 有 坐 牢 沒 有 放 逐 沒 有 逃 亡 ， 便 是 奴 才 。 殊 不 知 ， 發 出 此 等 議 論 的 人 ， 自 己 亦 只 是 把 百 分 之 九 十 九 生 命 用 來 風 流 快 活 地 吃 喝 ， 只 有 那 剩 下 的 百 分 之 一 時 間 躲 在 網 絡 背 後 ， 或 真 名 ， 或 隱 姓 ， 發 發 議 論 ， 做 其 快 樂 的 憤 青 憤 中 憤 老 憤 男 憤 女 ， 反 正 不 必 負 責 任 ， 無 所 謂 。 

我 忽 想 起 ， 莫 言 於 一 九 九 六 年 出 版 小 說 《 豐 乳 肥 臀 》 ， 寫 一 個 肥 婆 獨 力 拉 扯 養 育 九 名 非 婚 生 子 女 ， 用 荒 誕 生 活 顛 覆 中 國 傳 統 思 想 的 「 典 型 母 性 」 論 述 ， 左 派 文 人 對 他 展 開 圍 剿 ， 罵 他 離 經 叛 道 ， 破 壞 中 國 女 性 的 偉 大 形 象 ， 不 知 道 今 天 嘲 笑 莫 言 為 「 建 制 服 務 」 的 人 當 時 又 可 曾 替 他 說 過 半 句 公 道 話 ？ 可 曾 撐 過 他 ？ 如 果 有 ， 莫 言 又 怎 會 在 壓 力 下 停 寫 了 兩 年 小 說 ？ 

九 十 年 代 中 期 ， 網 絡 初 起 ， 莫 言 曾 經 公 開 調 侃 ， 大 意 是 說 ， 中 國 人 一 旦 躲 在 網 後 ， 不 必 露 臉 露 名 ， 便 會 厚 顏 無  ， 便 會 黑 暗 盡 露 。 那 時 候 ， 網 絡 尚 未 普 及 ， 他 已 有 先 見 之 明 ， 只 因 身 受 其 害 ， 十 多 年 過 去 了 ， 網 絡 已 成 資 訊 和 意 見 汪 洋 ， 此 風 尤 烈 ， 莫 言 料 必 仍 作 此 想 ， 只 不 過 ， 今 天 的 身 分 終 究 不 一 樣 了 ， 是 諾 貝 爾 得 獎 人 了 ， 說 話 唯 有 加 多 謹 慎 節 制 ， 所 以 ， 記 者 會 上 ， 除 對 網 上 的 無 理 攻 訐 多 所 感 慨 ， 亦 不 忘 感 謝 許 許 多 多 人 在 虛 擬 世 界 對 他 所 表 達 的 支 持 鼓 勵 。

千 言 萬 語 ， 莫 可 能 言 。 但 莫 言 莫 言 ， 恐 怕 從 此 更 難 沉 默 。 

[ 馬 家 輝 http://www.makafai.blogspot.com]